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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四年,是新帝登基改元后的第四年。 时值仲秋,前些日刚过完中秋节,新帝或许是因为后宫空悬冷落,膝下也没个子嗣,便不爱呆在宫中,反倒喜欢与民同乐,在中秋那一日,大开宫门,站在宫阙楼上,与万民一同欣赏彩车游行,烟花绚烂。 中秋刚过,欢腾热闹的气氛还未降下来,皇帝的案桌上又积了厚厚一叠奏章。 楚既明坐在桌前,窗外夜色正浓,刚打过三更,但楚既明好像还没有什么睡意,烛火哔剥响了一声,连侍灯的宫人也已经熬不住,被他叫下去了。 他也没有出声唤人过来,只自己拿下灯罩,用剪子剪了烛芯,烛火便又明亮起来。 楚既明剪了灯芯,却没有动作,他好像有几分怔忪,看着眼前的烛火,两鬓星星的白发,倒像是被烛火染黄了一般。 说来也奇怪,楚既明年少受禅登基,现在也不过二十来岁,正当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同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头发白了大半,眉目间也总是有种挥散不开的沉郁。 他变得很沉默,不爱说话,那股冷酷阴郁的神态,有时会莫名使人联想起,那位号称是染疾去世的先帝。 说到先帝,那又是一桩令人讳莫如深的宫闱秘事。 先帝是新帝的兄长,本是名不受宠的冷宫皇子,却挡不住他手段毒辣,当初夺嫡,不知害死了多少自己的手足兄弟,而其中一个便是太子承钧,新帝母亲早亡,自小养在皇后膝下,与太子承钧一起长大,可谓是情谊深厚。 因此坊间有人揣测,新帝乃是为了替自己的太子哥哥复仇,夺朝篡位,还谋害了先帝,却对外称是暴疾而亡。 而他那满头白发,也是在他登基之后才突然变的,更给坊间提供了编撰野史的依据,私下里说他是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受不住内心煎熬,这才如此。 然而这些传闻,都并不减少百姓,尤其是众朝臣,对新帝的爱戴。 民间或许感觉还不太深,但对于每日要上朝觐见的众臣子来说,比起先帝的暴戾严苛,新帝简直可以说是一代仁德之君了。 而即便撇去这些不提,能把自己亲弟弟囚于宫中,充作禁脔的人,便也不配做这天下之主了。 是以从先帝驾崩,直到发丧,全国从上到下,大概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过一丝伤心,没有敲锣打鼓地庆祝,便算是很不错了。 楚既明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像是出神了,许久,才重新坐回桌前。 他像是觉不出困倦,又拿起一本奏章,在灯下看了起来。 近来是收成的时候,各地报上来的都是关于收成的报告,这几年风调雨顺,课税也不繁重,百姓日子倒是好过许多,从奏章里看到的都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楚既明看完了各地州府呈上来的一垛,又伸手去拿旁边的,简陋地放在纸袋里的,里面也是一堆奏折,不过只是以信件形式写就,不如奏折那么规规矩矩,抬头落款盖章依例而循,措辞更是浮夸至极。 这些信里就简便很多,抬头只一句:“禀主:” 信中简略讲了各州之事,各州府平日里的私事作风,和公事能力,这么薄薄一摞,竟是将全国各地囊括其中,细致详尽,一个不落。 四年时间,楚既明放出的眼睛,已经覆盖到全国各地,仿佛一只从上俯视下来的眼睛,所有事情在他眼皮底下,无所遁形。 所以楚既明很清楚地看到了,前一封奏折中,安州知府说是某县略有虫灾,今岁粮食略减一二,请求减税,另一封信里却说的是,虫灾甚剧,粮产减半,知府下令收税,却分文不减。 楚既明看得清楚,脸上却还是那副暮气沉沉之色,没有动怒,连一点情绪也没有,他毫无波澜地看完那封信,又翻回之前那封奏折,在上面划了个叉,代表那个知府该倒霉了。 他做这些都是不带情绪的,好像他的身体里某一部分已经被挖空了,他已经没有了情绪,所以反而能更冷静地处理这些事情,这大概也是只四年间,他便能坐稳这江山,饱受臣民爱戴的原因。 就连这些消息渠道也是他登基后开始着手弄的,这么庞大的信息网,光是砸钱是不够的,更是费时,费心力。 但是楚既明却能在短短四年时间里就建立起来,除了说明他确实脑子够用之外,大概也说明他的确是精力多得没处用了,简而言之,是闲出了屁,所以才要用这些耗时耗力,挖空心神的东西来填满,他才能不那么像一个行尸走肉。 所有奏章和信件都看完的时候,外面已经敲了五更的梆子。 眼下冷了起来,天色亮得没那么早,若是在夏日,这会儿恐怕已经要露出一点晨光了。 楚既明这才准备休息,他上了床,和衣闭眼,半个时辰不到,他就又要起来,去上朝了。 有时候他也觉得困惑,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怎么自己还没死。 有些人死得那么轻易,他捉也捉不住。 有些人却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吊着,怎么也耗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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