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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我要活下去。(完) (第2/2页)
肤浸染着血,虚无缥缈的她说:你可以离开了…… 他狼狈地爬上去,泪流满面地醒来。 梦中,血腥的冲动之下,他屈服了。 屈服给一条性命,屈服给秦娥的“活”。 许久不得回音,她恐慌了,空洞洞张着眼,泪眼朦胧之间从未觉得会哭为自己带来这么铺天盖地的惭愧。毕竟,她是因为恐惧死亡而哭,这种生理常情素来被视为懦弱无能。被赵雏看去了眼泪,相较于他眼睁睁看光了她的裸体更加恐怖,她很粗糙地擦掉了,目光依旧追随着他,对于命的渴求压倒一切对于美的愿望。但是,那样鲜活流下眼泪的神情压倒了赵雏对她至今为止大多的隔阂与冷漠。三年之前,那种不甚体面的离别方式是一座墙,推倒了便是满地废墟;墙仍在无法相对,墙倒塌无法相依。 赵雏为她拢一拢衣,两手搀起。 “娘娘哭得早了,”她的手肘微微颤抖,挣脱开他,别过脸只顾忍回眼泪,“午后西华门处,会有一批侍女告病还乡。娘娘如是信得过奴……” 她倏然回脸,惊疑不定。 “……拿着这张名牌,装丑陋些混进其中,奴安排了人帮您。能免一死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微笑道:“之后,找个闲人替您赴死。” 握住他塞来的名牌同时,她也握住他的手指。赵雏被迫感受着她手上眼泪的潮湿,十分滚烫,像是将通红眼眶割破之后,染红满手的血水。 “那么,你呢?” 她不会问自己间接地会害死谁。既然害怕着他的答案,那么装作毫不知情也罢。她被动地害了又一个人,如此换来的性命,又岂敢不猥琐地珍惜? “……我,”他缓慢地皱眉,“奴会替您做好一切。” “不是的、不是的。你之后要去哪里呢。”她笑了,泪光里露出湿润而晶亮的牙齿,“陛下重用过的人,你以为太子殿下能容下吗?” 血泪揉进他薄薄手掌下的骨骼,秦娥脱口而出: “告病出宫,你说好不好?” 赵雏错愕地笑一笑,松开她。她的指尖落下,脱离了他干燥的手掌。由是,她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她一人感动太深。隔了一会儿,震荡的心脏重新开始跳跃,眼泪也停止了。 他递给她一只荷包,说准备了银子,望她往后衣食无忧。寂静宛如河水流淌般消逝;丧钟骤鸣,震耳欲聋。赵雏深深跪叩,无法说对象是她或者皇帝,但是这一跪几乎弃尽他的毕生尊严。秦娥从未以如此单纯的视角看待过他:乍一看沉稳透着阴狠,但是淡淡抿起嘴唇的时候,依然像她在无望的深宫内,觊觎整整两千日夜的人。她有且仅有觊觎过的人并非男子,不过并不怪异。畸形环境孕育畸形绮愿,或许只有在这样拥挤、封闭、窒息的四方天空之下,她才可能刻骨铭心地忘不掉他——忘不掉怨他恨他,忘不掉怜他惜他……也曾爱他。 她低笑道:我会等你! 其实,她对赵雏并不怀有一丝期望。 宦官是皇宫的产物。他们大多来自穷山僻壤,无技谋生。由是宫内当了几十年差,人格上的屈辱践踏是因为皇宫,此生仅有的荣华富贵却也因为皇宫;那是一个利害相依的所在,阴湿的泪混着粘腻的血流,污秽内部滋生许多悲苦与毁灭,却又孕育无限庞大的希望——纵使一触即碎,总比根本没有得好。离开皇宫,他们投奔何处?谋生何方?又该怎样地活下去?……最好的归宿,该是死在那里。念及于此,她依然会寒冷颤栗:那才是真正的离别。早几年她不可能预料,而真实的、万籁俱寂的一瞬间,再讲什么也都徒劳。若他们再讲话,都是隔着性命的了。 蹉跎深宫十年载,忘掉天下如何之大。她支撑着僵硬的躯体,一步一步走出去,浅薄的绣花鞋底开始磨损。她先以为好笑,忽又无端想哭:人世间万千大道,竟然只轮到她一个人走。 杨柳拂岸,街边是一家人流拥挤的首饰铺子。她拥有过比那更美的无数珍宝,到头来,却是蜃气楼台、虹桥碧落。她固然贪恋美丽,多想要一根别致的簪修饰鬓边,但是知道再没有人会替她拿出宝贵的银子,为她承担应有的代价。她想: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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